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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2/17 - 聯合報
最後一堂課—紀孫志文神父
一九七○年,我成為輔大德文系的新生。
雖然稱不上桀敖不馴,但在那個保守戒慎的年代,我一直做不來一名傳統定義下的好學生。在德文系的第一堂課裡,我遇見了孫志文(Arnold Sprenger)神父,這位神態瀟灑的「阿逗仔」提議先替每一個人取一個德文名字,此舉立刻挑起了我的反動神經,見識尚淺的我當場反對,覺得那些約翰、瑪麗亞之儔的名字,不過是幾個外文字母七拼八湊出來,遠不如中文名字寓意明確深長,於是擺出一副敬謝不敏的抗拒。
他完全沒有表現出我預期的著惱或是訓斥,反而嘉許了一番我的思辨精神,然後認真地向大家介紹各種西洋名字的起源內涵,還仔細替我挑選了Franz這個名字,因為其含義為自由與創意,在他看來很符合我的性格。不僅如此,身為手風琴好手的他,當得知我也愛好音樂,會玩一點吉他之後,甚至破格「提拔」,讓我以新生的身分在迎新會上表演,進而一戰成名,得以籌組輔大第一個西洋音樂社,搖身變為校園風雲人物。
那是孫神父替我上的第一堂課,讓我曾經無處安放的年少狂狷,得到了鼓勵、指引與出口,也學會了以平等尊重的態度,去理解世界上所有的知識學問以及面對一切已知、未知的人事物,毫無懸念地,我喜歡上了德語,雖然沒有走上德文專業,卻也在往後的成長歲月裡,和德國這個國家結下不解之緣。
畢業後許多年,大家各奔東西,我全世界輾轉,他也結束了在台灣廿多年的執教,接下聖言會(Societas Verbi Divini)的另一項指派,到北京開展傳道與授業的工作,於改革開放初期的中國推動傳教事業,比起六十年代的台灣當然艱難許多,但自神父與我和許多校友們亦師生、亦朋友的固定聯繫中,我們知道他始終甘之如飴。
晃眼將近半個世紀,愈是了解孫神父,就愈覺得佩服,無論儀表、談吐、才情還是學識皆卓爾不凡的他,如果生活在塵俗,想必可以獲得相當美滿的人間福緣,而他竟然能夠五十年不改,一直心無旁騖地在異國他鄉的簡樸奉獻裡桃李天下。
神父以傳教士(Missionary)的身分,一生將修會的福傳使命(Mission)貫徹極致,雖然我想不起來他有任何一個時刻向我宣揚過什麼教義,可是我們在其日常行止與教學間,見證了神父一直篤行著無私的利他與博愛,尤其在這個宗教時常淪為財色、權謀與仇恨工具的今天,更加令人徒添後來者幾希的喟嘆。
雖然輔大校訓:「真、善、美、聖」常在我心,但我很少談到「聖」這個字,因為總以為芸芸眾生,稱王容易,卻有幾人夠格稱「聖」?然而,回想孫神父的生平,給了我一個全新的角度,我發現,並非一定要像德雷莎修女一樣籌濟萬千、名揚天下,人的一生只要堅持著一個為他人謀福利的初衷,盡其所能地貢獻己力去造福他人,其實這個人已經具備了神的形象,到達了聖人的境界。
「堅持初衷、止於至善」,任何人都有能力做一個平凡的聖人,這是孫神父給我上的最後一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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