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鋦釘補瓷術﹙上﹚
圖、文:謝明良
轉載自【陶瓷手記:陶瓷史思索和操作的軌跡】(石頭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8 年)
前言:陶瓷珍寶如果損裂,令人痛心頓足,不僅錢傷,也心疼。陶瓷的修補工藝足證古人惜物態度,就算瓷品已見裂痕,亦費盡心力修補。偶在謝明良教授「關於鋦釘補瓷術」一文了解古代補瓷工藝,甚覺鋦釘補瓷術極具知識與趣味性,特此感謝謝明良教授同意本刊轉載,與讀者分享。(原文有註,轉載時刪除。)
•圖一,伊朗陶瓷穿孔所留鐵絲 十四世紀
在中國的古文獻當中,有不少關於陶瓷補強或針對破損陶瓷進行修護的記事。前者如明末方以智( 1611-1671 )《物理小識》所載為使瓷器「永可不裂」,可以用薑汁塗抹瓷坯而後入火煨燉。
至於陶瓷修補方案,除了清宮造辦處檔案屢可見到的補釉、補胎和磨平缺損部位再裝鑲金屬邊釦等幾種維修方式之外,破裂陶瓷殘片若仍存在並可逗合時,一般無非是以黏著劑予以接合,或採取將拆裂的陶瓷兩側對稱穿孔,再以金屬絲串接或植入「ㄇ」形的金屬鋦釘。後者所謂鋦盯補瓷術雖可將陶瓷修補得極為牢固,深具實用性,但也因此留下明顯的補修釘釦。有趣的是,鋦釘補修痕跡或施以鋦釘的陶瓷甚至成為人們的鑑賞對象,因此值得略予介紹。
一 :
著名傳教士利馬竇(Mathew Ricci,1552-1610) 在中國的見聞札記早已為人所知,其中也包括一則與金屬絲串接或釘鋦補瓷相關的記事,即:「最細的瓷器是用江西所產的黏土製成,人們把它用船不僅運到中國各地,而且還運到歐洲最遙遠的角落,在那裡它們受到那些欣賞宴席上的風雅有甚於誇耀豪華的人們的珍愛。
這種瓷器還可以耐受熱食的熱度而不破裂,而尤其令人驚異的是,如果破了,再用銅絲焊起來,就是盛湯水也不會漏。」以金屬絲串接的陶瓷接合技術於中國之外的許多地區亦可見到,如阿拉伯哈伊馬角( Rasal-Khaimah )朱爾法( Julfar )中世古城遺跡出土的元代青花瓷片當中即見有對稱的兩孔一組的穿孔,從同遺址所見一件十四世紀後期的伊朗陶瓶穿孔中仍留有鐵絲(圖一),可知有的即是以鐵絲穿孔緊縛予以接合。
•圖二,伊朗鹿紋陶缽所見修補穿孔 西元前4500 年
著名的埃及福斯塔特( Fustat )遺址所見宋元時期陶瓷也有不少帶穿孔補修痕跡的標本,其中一件北宋定窯系白瓷碗片穿孔內尚留有銅絲,而一件南宋龍泉窯青瓷缽推
測則是曾以鐵鋦釘進行修護。
上述諸例有的於穿孔中仍留有金屬絲,從而可判斷係以鐵絲穿孔接合,但若以亞洲範圍的考古標本而言,則穿孔未必均用鐵絲繫合,特別是低溫陶瓷更是如此,比如說是中國西安新石器時代半坡遺址曾見穿孔修復陶器,而日本的繩紋早期後半的印紋陶亦見類似的補修孔,後者穿孔周邊均未見銳利端部,故可推測是穿以植物纖維或樹皮緊繫,傳伊朗德黑蘭( Tehran )近郊出土的鹿紋陶缽亦見對稱的修補穿孔(圖二),該作品屬紀元前4500 年遺物,其和臺灣原住民陶壺穿孔修補構思近似。
•圖三,臺灣原住民陶壺 臺灣屏東佳平社藏
但後者是以鐵絲穿孔繫合(圖三)。於破裂陶瓷穿孔再以植物纖維或金屬絲緊縛似乎是不分國度先民們經常採行的接合陶瓷的措施之一,並且直到歷史時期仍經常可見。
如中國山西大同北魏( 386-534 )墓所見長頸壺亦見類似穿孔(圖四),斯里蘭卡曼泰( Mantai )遺跡出土的九至十世紀中國陶瓷標本,亦見穿孔修補痕。
•圖四,陶長頸壺 中國山西省北魏墓出土
相對於以植物纖維、樹皮或金屬絲穿入孔穴緊縛接合的陶瓷修補方案,內蒙古托克托縣徵集的一件元代青花花口大盤則是於外盤身和外器底一側穿孔,並以形似釘書針般的「ㄇ」形金屬鋦釘釘合(圖五)。
•圖五,青花瓷盤,元代a內壁b底部 中國內蒙古托克托縣徵集
這種以兩端屈曲的鋦釘來接合陶瓷技法的特色之一是鑽孔不穿透器壁,而是只在器壁一側鑽孔,故以鋦釘釘合後再塗上膠,即無滲水之虞。
鋦釘補瓷技法對於許多年長者應該並不陌生,因為數十年前臺灣臺北街頭仍然可以看到擅長此一「鋦碗兒」技藝的匠人,沿路甚或挨家挨戶地詢問是否有待修補的陶瓷? 除了陳馨提到過的日本時代佐倉孫三著《台風雜記》載臺灣有所謂的「釘陶工」,是「以小錐穿穴其兩端,以金屬補綴之,肅然不動,且有雅致」;《安平縣雜記》也記載了補鍋、補碗、補硿、補甕等匠人,其中「補碗司阜」是「以銅釘兩邊,綰之使不相離,工價每釘十文、五文不等,非用鑽石不能引孔。」
•圖六,日本釉上彩瓷大碗a內壁b底部c側面 臺灣臺北中山堂藏
日本時代臺灣的陶瓷補修行業,很容易讓人聯想到中國清嘉慶年間(1796-1820)藍浦《景德鎮陶錄》所記載的「磨茅堧店」,後者之業務即是「挨陶戶零估收聚,茅糙者磨之,缺損者補之。」於臺灣施以鋦釘補修的陶瓷實例不少,現藏台北市中山堂書有「江山樓」字銘的日本製釉上彩花口碗即為其中一例(圖六)。
由於江山樓開張於1917年,是日本時代大稻埕著名的飯店之一,而中山堂的前身則是為紀念日皇裕仁登基(1926),於1936年竣工的「臺北公會堂」,因此可以推測該粉彩碗之鋦釘修補年代約在1936年之後不久; 於貌不出眾的日用陶瓷施以鋦釘,正反映了此時臺灣居民生活是相對的儉樸而惜物。
•圖七,Puqua繪水粉畫 十八世紀
另一方面,清乾隆時期(1736-1796)唐秉鈞《文房肆考圖說》載;「(瓷器)有茅路者,聞蘇州虎邱有能修者,名之曰緊。」雖然目前還缺乏資料來理解蘇州工匠的補瓷方式,但從長期居住在景德鎮的著名法國傳教士殷弘緒(d′Entrecolles,1664-1771)的書簡中,可以具體得知清初景德鎮鋦瓷匠人的作業工序,即;「使用金剛鑽將破碎的瓷片予以結合,這在中國甚至成為一種職業,有專門從事瓷片修理復原的工匠。
它們使用金剛鑽就像是使用針般,於瓷器上鑽幾個小孔,再於小孔穿入極細的銅絲予以縫合。這樣一來,瓷器就能照常使用,並且幾乎看不出破裂的痕跡。」從現存的文獻或圖像資料看來,鋦釘接合技法一直是中國民間慣用的補瓷手法。與此同時,精於此一修護技法的匠人也是西洋人或中國畫家風俗獵奇的對象之一。如十八世紀末蒲瓜(Puqua)繪水粉畫(圖七)或清末鄒壙祖《風俗圖冊》(圖八)均可見到補瓷匠人,而補瓷技藝甚至也成為了中國當代電影懷舊的場景。
•圖八,清末鄒壙祖﹤風俗圖冊>所見補瓷匠人 日本東京國立博物館藏
我很感謝臺灣國立故宮博物院余佩瑾女士的教示,他告訴我中國電影導演張藝謀近作《我的父親母親》(The Road Home)當中出現了鋦瓷匠人補瓷時的完整紀錄。由於該一技法瀕臨失傳,因此我想援引電影畫面依序介紹如下:先將拆裂的瓷片逗合,並以繩捆牢固定,之後以所謂的「弓錐」打孔。
弓錐由金屬鑽頭和木柄構成,由於弓繩繫於柄身,因此左手持柄,右手引弓,鑽頭即可雙向來往回轉打孔,完成此一鑽孔工序之後,剪裁適合尺寸的銅絲,並在鐵鉆具上捶打出與瓷胎厚度相應的兩端屈曲的鋦釘,再以鐵鎚將鋦釘植入對稱的穿孔中便可大功告成。
此外,若依據近年簡榮聰訪談臺灣補瓷藝人黃金豹等人的報告,則鑽釘還需要塗抹花生油,以利滋潤易鑽並可避免鑽旋時產生高熱。不僅如此,瓷片逗合時或鑽孔施加鋦釘後還需塗抹黏著劑。黏著劑的配方因地區而異,一般是以糯米糊為之,但西部平原海口地區因盛產蚵,故採用「蚵涎」(一說「蚵醬之汁」)和糯糊以為黏著。
•圖九,「馬蝗絆」龍泉青瓷碗 南宋a外觀b底面 日本東京國立博物館藏
二 :
一旦提到鋦釘補瓷,許多人恐怕都會馬上聯想到現藏於東京國立博物館的一件被命名為「馬蝗絆」的南宋龍泉窯青瓷花口碗(圖九);朱舜水(1600-1682)《談綺》說漢文「馬蝗絆」即是鋦釘(圖十)。
•圖十,江戶中期寺島良安著﹤和義三才圖>中的鋦釘圖
依據享保十二年(1727)伊藤東涯《馬蝗絆茶甌記》記載,平重盛(1138-1178)因喜捨黃金予中國浙江育王山,育王山住持佛照禪師隨後便以該青瓷碗做為回禮答謝平重盛,作品後歸幕府將軍足利義政(1435-1490)所有。
但由於碗心周遭有裂璺,足利義政遂遣人攜往明朝企圖換取同式完好的作品,可惜當時中國已不再生產這類陶瓷,權宜之下,施以鋦釘後再度送回東瀛;日本天文十三年(1544)《茶具備討集》曾記載一件「鋏茶碗」,鋏指鋦釘,故一般都認為其指的也是該件青瓷碗。就如研究者所指出,龍泉窯作品當中類似「馬蝗絆」青瓷碗般的梅子青厚釉之年代不能早過南宋中期,故佛照禪師於日本安元年間(1175-1177)贈予平重盛之該青瓷碗的傳說並非史實。
不過,前引《茶具備討集》卻也明示了十六世紀中期的日本茶道界,已將陶瓷修補之鋦釘視為鑑賞的對象,而這件充滿浪漫傳奇色彩的龍泉窯「馬蝗絆」青瓷碗,即是在待修的器身鑽孔,再施加金屬鋦釘。但其是否確為中國鋦瓷匠人所為?目前不明。
•圖十一,帶有穿孔的定窯白瓷 日本福井縣一乘谷遺址出土
另一方面,考古資料卻也顯示,日本也有以鋦釘修護陶瓷之例。如十五世紀前半石川縣普正寺遺跡所出元代青花梅瓶,或著名的一乘谷遺跡所見定窯和龍泉窯即見有鋦釘痕。後者一乘谷是戰國大名朝倉孝景(1428-1481)於文明初年(1469)在越前建立的首都,後毀於天正元年(1573)的戰火。
值得留意的是,在該遺址出土的總數高達一百五十萬片的陶瓷標本當中,只有四件標本留有鋦釘補修痕,其分別是年代在十二世紀的定窯白瓷碗和缽(圖十ㄧ),以及十四世紀的龍泉窯青瓷瓶和匜(圖十二)。
•圖十二,帶有穿孔的龍泉窯青瓷 日本福井縣一乘谷遺址出土
前者之定窯白瓷分別出土於大名所居住的朝倉館和寺院遺跡。後者龍泉窯標本則是發現於收藏有不少古董的一位醫生的居宅。小野正敏認為,當時人們經常以中國古陶瓷做為財富和權威的象徵,也因此相對於一般陶瓷破損時是以漆黏合,對於珍貴的古物則刻意使用醒目的金屬鋦釘來修護以便誇耀其不菲的價值。(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