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紅樓夢系列純柔之賈迎春瓷瓶
瓶中美人《紅樓夢》裡三支美麗花瓶的故事
文◎朱嘉雯(佛光大學人文藝術研究中心主任)
一、汝窯美人觚─王夫人的內心世界
《紅樓夢》裡寫到許多珍貴優美的瓷器,這些細緻易碎的器物,乘載了作家悠遠的回憶。因此在我們的現實生活中也有這樣的可能性,只要輕輕觸碰一件淡忘已久的家具或物品,其間的故事便如同涓涓細水,源源地湧流訴說著令人感懷的陳舊憶往。
曹雪芹曾經為他筆下的幾位風格迥異的女子,寫了幾支花瓶,而每一支花瓶都是女性意象的延伸。小說第三回,林黛玉初進賈府,見過眾人之後,首先到了王夫人的內室。這間臥房顯現出了富貴卻不奢華的氣象,臨窗有一座大炕,鋪著腥紅毯子,周圍擺放著許多大紅、石青,以及秋香色等金線繡花的靠枕。
炕上放著一對梅花形的小茶几,左邊茶几上有爐瓶三事,那是燃起滿室清馨的源頭,有小香爐、銀匙和香盒。因此,當我們走進這間屋子,便要細細地品賞王夫人記憶裡的沉香。而作者特別點出她所用以薰香的乃是一尊骨董──文王鼎。
清代的文王鼎通常在型制上仿周朝青銅器,材質卻是鎏金掐絲琺瑯,於冬季貴婦人的起居室裡,特別顯得溫暖而且貴重。至於右邊的小茶几,則凸顯了一支很特殊的花瓶──汝窯美人觚。汝窯以溫潤典雅的天青釉產燒於十二世紀北宋時期,它是皇家精緻風尚的最高美學標誌,也是瓷器藝術在技術上達到卓越境地的展現。
王夫人炕上右邊梅花小几所擺設的汝窯花瓶,顯現著清幽崇高的氣質,與左邊几上璀燦光華的文王鼎,雙雙呼應對照,又各具歷史底蘊和豐美的感官饗宴。只不過這支花瓶的形制稱為「觚」,讀音就是「孤獨」的「孤」。它的瓶口和圈足雖然都很開闊,但是瓶身卻甚狹長,而且具有弧線的造型,彷彿女性纖細窈窕的腰身。因此在《紅樓夢》裡特稱之為「美人觚」。
王夫人是賈寶玉的母親,她出身於金陵城四大家族的王家,從她的內姪女王熙鳳殺伐決斷的氣魄中,我們可以想見她的姑姑王夫人也應是一位見識廣博的大家閨秀,從小受到嚴格的教養,與李紈、元春、寶釵等人是一樣地受到約束的人生。因此,在她長年心中鬱悶無處排遣的漫長婚姻與家庭生涯裡,為了凸顯她孤寂的形象和生命情調,曹雪芹就以一支「美人觚」來襯托她寂寥憂傷的身影。
‧ 紅樓夢系列春曉之賈探春瓷瓶
二、汝窯花囊.水晶菊─探春的才智
《紅樓夢》第四十回劉姥姥隨著賈母進了大觀園,李紈首先迎了上來,含笑道:「老太太高興,倒進來了!我只當還沒梳頭呢,才掐了菊花要送去。」一面說,一面喚碧月捧來一個大荷葉式的翡翠盤子,裡面以清水養著萬紫千紅的各色折枝菊花。賈母便選了一朵大紅的簪在自己鬢上。又回頭對劉姥姥笑道:「過來帶花兒吧。」一語未了,鳳姐兒先拉過劉姥姥,耍笑著說:「讓我打扮妳!」說著,把整盤絢麗的折枝菊花,橫三豎四地都插在了劉姥姥的頭上了。
這是個多麼明媚的秋天哪!正當遼闊無際的大地上,青草木葉紛紛枯黃的時候,朱紅紺赭的菊花彷彿體現了高明的油彩畫家對生命的強烈感受。那艷麗如陽光般泛著金色光輝的菊花,是大觀園即將舉辦一場風華絕代女性美學沙龍的前奏曲。
劉姥姥隨著眾人遊賞了瀟湘館、紫菱洲,一頓充滿爽朗歡笑的午宴,使得大觀園的秋意愈加顯得耀眼奪目!及至眾人來到探春所居住的「秋爽齋」,才真正體會到澄清而又縹緲的秋思。
秋爽齋那三間不曾隔斷的屋子,一洗富貴華靡的氣象。此處的女主人公心胸闊朗大方,猶如西風將渺遠的天空刷得無盡高遠一般,那南飛的大雁一聲啼鳴,人間萬物都聽得見這峭厲的迴響。
屋裡正中間放著一張花梨木大書案,桌芯鑲著整片的大理石,案上磊著各種名人書法字帖,並數十方寶硯,還有各色筆筒、筆海內插的筆如樹林一般。這是一間文人的書齋,體現了探春和一般姑娘不同的氣度與格局,同時她也有發起詩社的雅興和治理家政的才能,這些思慮精細、氣質爽朗的特質,在在使人彷彿望見了深秋澄清無波的碧海之上,因強烈的白光照耀而閃動著粼粼的波紋。
最能展現秋爽齋女主人清爽明朗心境的,是書房另一邊擺設著一個斗大的汝窯花囊,釉色如同雨過天青般溫潤自然而純淨的青瓷花囊裡,插著滿滿的水晶球白菊,典雅內斂的瓶花藝術,透露女主角寧靜如美玉一般的氣質。一旁牆上掛著大幅米襄陽的《煙雨圖》,左右各有一副對聯,乃是顏魯公墨跡,寫道:「煙霞閑骨格,泉石野生涯。」使人聯想起柔美的秋天夜晚,透明雲朵沒來由地飄過當空,淡淡地遮住了月光,使田野籠罩在一片輕煙之上,直教人墜入夢境,就是在夢裡也似水一樣地閒適清漾,胸中頓時為那柔和的深秋情意所滌淨了。
除了青瓷花瓶之外,秋爽齋紫檀架上還放著一個北宋大觀窯的天青瓷大盤,盤內盛著數十個嬌黃玲瓏的大佛手。青綠與嬌黃,如此含蓄質樸的色澤搭配,也是心靈純淨的寫照。與之對稱的是洋漆架上懸著一個白玉比目磬,旁邊還掛著小木錘。劉姥姥的小孫子板兒想要摘那錘子來擊磬,丫鬟們忙攔住他。他又吵著要佛手吃,探春便拿了一個與他說:「玩罷,吃不得的。」
東邊便設著臥榻,那是一座懸著蔥綠雙繡花卉草蟲紗帳的拔步床。板兒又跑過去,指著紗帳上精繡的草蟲紋樣說道:「這是蟈蟈,這是螞蚱…。」我們從小娃兒的指頭上已經感受到那一點點極微細又極柔軟的薄紗觸覺,登時秋蟲的唧唧聲與蟈蟈偶然間的幾聲伴奏,將我們的心帶往了雲雀的高度,和牠一同歡唱,吟詠這一塵不染、晶瑩透明的大觀園秋之禮讚。
‧ 紅樓夢系列風采之王熙鳳瓷瓶
三、美女聳肩瓶─妙玉的情衷
無論我們一生中曾經談過多少次戀愛,我想每一段愛情的發展,都有一個「X」型的趨向。起初互不相識的兩個人,他們會慢慢地看見對方的清澈的眼眸、閃亮的髮絲,在陽光下燦爛的笑容,月光裡柔美的聲音,於是兩人愈走愈近,直到交會的那一個亮點在生命裡豁然閃現!猶如短暫而美好的生命樂章,直接攀升到了響音的最高峰。
這也許是個集眾人之力,推波助瀾所湧現的浪顛;也或許來自情人間,心手相連而取得的甜美果實。這一刻是個嶄新的境界,只供二人徜徉,再怎麼親蜜至厚,也容不下第三者介入。然而也就是從這一刻開始,情人間每一天用一種形式互相道別,從大環境的丕變到心情上的滄海桑田,「X」的尾端逐步擴展,情人於是漸行漸遠……。所有情人的交往,在時空長河的上空俯視,都像是個美麗的擦身而過,重點在於是否曾經交會。
《紅樓夢》裡的寶玉和妙玉,他們特殊的愛情模式其實也未曾脫離這樣的宿命趨向。在美麗繁華的大觀園裡,妙玉這個深閉禪關的美女,她的心思是很不明朗的,因為她身為女尼的特殊境況,也因為她孤傲的天性,還有那高貴不凡的出身,使讀者迷眩在她所賞玩的骨董瓷器之間,竟忘了體貼她最切身的情慾與愛戀。
‧ 紅樓夢系列清玉之林黛玉瓷瓶
這一段戀情最獨特的地方在於,她是以目空一切、冷淡無情的蔑視眼光,逐漸的吸引寶玉和她走上了交會點。《紅樓夢》的四十一回是有名的篇章,故事中顯見妙玉刻意引起寶玉的注意,她正用著欲迎還拒的態度,盼望和寶玉拉近距離。因此先將寶釵和黛玉的衣襟一拉,二人隨她出去,那寶玉自然也就會悄悄地隨後跟了過來。這是妙玉非常聰明的地方。
來到了妙玉自己的起居室,只見她先讓寶釵和黛玉二人坐在耳房內,那寶釵坐在榻上,黛玉便坐在妙玉的蒲團上。妙玉然後便逕自走向風爐上搧滾了水,泡了一壺茶來。寶玉一步跨進門來便笑道:「偏妳們就可以吃體己茶。」寶釵和黛玉二人也都笑道:「你又跑來騙茶吃。這裡可沒有你的份哦!」
妙玉剛要去取杯,只見道婆收了前面劉姥姥等人用過的茶盞進來,忙命她們:「那些成窯的茶杯別收進來了,擱在外頭吧!」寶玉立刻會意,她知道妙玉有潔癖,因為那杯子劉姥姥用過,她嫌骯髒,就不想要了。又見妙玉另拿出兩只杯子來。
一個旁邊有一耳,後面有一行小字寫的是「晉王愷珍玩」,又有「宋元豐五年四月眉山蘇軾見于秘府」一行小字。妙玉便用此杯斟了茶遞與寶釵。另一個杯子形似缽而嬌小,也是一件古瓷珍品。妙玉再斟一杯遞與黛玉。
接下來,妙玉竟隨手拿起自己日常用的綠玉斗來斟茶與寶玉,引得寶玉刻意調侃道:「常言『世法平等』,他們二位就用那樣古玩奇珍,我怎麼就只有這個俗器了?」妙玉反唇譏刺道:「這是個俗器?不是我說句狂話,只怕你家裡未必找得出這麼一件俗器來呢!」寶玉笑說:「俗話說『隨境入俗』,我們到了妳這裡,自然得把那些金玉珠寶之類的東西一概貶為俗器了。」妙玉聽出這話對他是莫大的恭維,心中十分歡喜,因此又去尋出一個九曲十環一百二十節蟠虯整雕竹根的一個大杯子來,笑著說:「我這裡就剩了這一個了,如果給你,你可吃得了這一大杯?」寶玉喜得眉開眼笑,忙說道:「我吃得了!」妙玉偏又不給他了:「你雖吃得了,也沒這些茶讓你糟踏。沒聽說過:『一杯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豈不成了飲牛飲驢了?!』如今讓你吃下這一大杯,成了什麼了?」說得寶釵、黛玉、寶玉都笑了!
‧ 紅樓夢系列美玉之妙玉瓷瓶
妙玉旁若無人,與寶玉調笑自如,兩人之間的距離已是近在咫尺。她的心很雀躍!而且感到滿意,這才親自執壺,向竹杯裡斟了茶讓寶玉品賞她的好茶與茶藝。寶玉果然細細地品味了一番,真是輕淳無比,於是誠心誠意地賞讚不絕!妙玉也回復了正色,說道:「你這遭吃的茶是托她二位的福,獨你來了,我是不給你的。」寶玉心領神會,立刻笑答道:「我深知道的,我也不領妳的情,只謝她二人便是了。」在俏皮的言語交流之間,寶玉和妙玉已逐漸地取徑於愛情,至少完成了初步地試探。其實他們都在等待,等待著因緣俱足的那一天,也許就能跨越身分的藩籬,共享甜美的愛情果實。
真實的景況是妙玉內心熾熱的火焰,與她現實生活中出家人的身分,拉開了一個令人悲哀絕望的距離。寶玉和妙玉真正走到交叉點的那一刻,時序已走進了隆冬臘月,作者用「不寫之寫」的筆法,讓這兩位礙於現實身分,無法私自相處的準情人,得到一場只存在於讀者想像之中的「梅園相會」。
《紅樓夢》第五十回,大觀園眾才女在蘆雪庵一面觀賞窗外霏霏的落雪,一面熱絡地爭連聯即景詩句。眾女兒們玩得興致奇高!最終李紈笑道:「逐句評去,只是寶玉又落了第。」寶玉笑道:「我原不會聯句,只好擔待我吧。」李紈不肯:「也沒有社社擔待你的。又說韻險了,又整誤了,又不會聯句了,今日必罰你!我才看見櫳翠庵的紅梅有趣,我要折一枝來插瓶。可厭妙玉為人,我不理她。如今罰你去取一枝來!」眾人都拍手笑道:「這項處罰果然又典雅又有趣!」因緣俱足的時刻,往往在不經意之間到來,寶玉當然樂為,欣然領命,答應著就要走。湘雲、黛玉卻一齊說道:「外頭冷得很!你且吃杯熱酒再去。」於是湘雲執起壺來,黛玉遞了一個大杯,滿斟了溫酒。湘雲笑道:「你吃了我們這酒,要是取不來,可要加倍罰你!」寶玉忙忙吃了一杯,便冒雪前往櫳翠庵,在眾人的強烈要求下,與佳人會晤。
最有趣的是,李紈原本要派人好好跟著寶玉。黛玉忙阻攔說道:「不必!有了人,反不得了。」李紈亦心領神會地點頭說:「是。」她們都靈敏地意識到,除非是讓他二人單獨相見,否則妙玉將會以避嫌為藉口,對寶玉不假辭色。
於是寶玉和妙玉終於得到了一個難逢的機緣,在大雪紛紛的紅梅花海中,一個冰封得如同玻璃水晶球的兩人世界裡,以熱豔如火的心,貼近滿園姿態橫曳,朵朵爆滿綻放於白茫茫霜雪間的瀲豔紅梅。在大觀園這個冷絕了的人際空間裡,寶玉和妙玉竟然也有一段屬於他們的時空,細細地啜飲著彼此內心深處最柔軟的蜜蕊。
‧ 紅樓夢系列奇緣之賈巧姐瓷瓶
蘆雪庵這頭,大夥兒也沒閒著,李紈一面命丫鬟將一個「美女聳肩瓶」拿來,貯了水準備插梅,因又笑道:「等寶玉回來,我們該詠紅梅了。」湘雲立即搶著說道:「我先作一首!」寶釵道:「今日斷乎不容妳再作了。妳都搶了去,別人都閑著也沒趣。等寶玉回來,還要罰他,他說不會聯句,如今就叫他自己作去!」黛玉也笑道:「這話很是!我還有個主意,方才聯句不夠的人,等一會兒就作紅梅詩吧。」於是眾人商議好:「就用『紅梅花』三個字作韻,每人一首七律。邢岫煙作『紅』字,李紋作『梅』字,薛寶琴作『花』字。」李紈道:「饒過寶玉去,我不服。」湘雲忙道:「有個好題目命他作。」眾人問:「何題?」湘雲道:「命他就作『訪妙玉乞紅梅』,豈不有趣?」眾人聽了,都說:「有趣!」可知從李紈、寶釵、黛玉到湘雲,人人此刻的心思都盤桓在寶玉訪妙玉一事之上。
在眾人翹首引頸,心思懸念之間,寶玉終於回來了。他笑咪咪地掮著一枝紅梅進來,眾丫鬟忙接過來,插入瓶內。這支「美女聳肩瓶」」簡直是妙玉的化身,她本人未到,對於眾人的影響卻無所不在。寶玉爽朗笑道:「妳們如今賞吧!也不知費了我多少精神!」這句話幾乎要逼出他和妙玉之間微妙的關係,作者卻收攝得住,一切留給讀者自行去想像了。於是他話鋒一轉,探春早又遞過一鐘暖酒來,眾丫鬟走上來,接了蓑笠撣雪去了。
大家細看著妙玉為寶玉精心挑選剪下的這枝梅花,有二尺來高,旁有一橫枝縱橫而出,約有五六尺長,其間小枝分歧,或如蟠螭,或如僵蚓,或孤削如筆,或密聚如林,花吐胭脂,香欺蘭蕙,眾人一時耽溺在妙玉高雅的情致意境裡,不禁各各稱賞!此後,直到初夏,賈寶玉過生日,當天夜裡,眾姊妹和他玩笑筵宴,鬧了個通宵,一直開懷歡唱到四更天,才東倒西歪地各自睡去。
‧ 紅樓夢系列清玉之林黛玉瓷瓶
早晨寶玉剛梳洗完,正吃茶,忽然看見硯臺底下壓著一張紙,忙啟硯拿了出來,卻是一張粉箋字帖兒,上面寫著「檻外人妙玉恭肅遙叩芳辰。」寶玉看畢,直跳了起來!忙問:「這是誰接了來的?」襲人、晴雯等見了這般,不知當是哪個要緊的人來的帖子,忙一齊問:「昨兒誰接下了一個帖子?」四兒飛跑進來,笑說:「昨兒妙玉並沒親來,只打發個媽媽送來。我就擱在那裡,誰知一頓酒就忘了。」眾人聽了,鬆了一口氣:「我們當是誰,這樣大驚小怪!」只有寶玉仍然鄭重其事,寶玉愈是慎重看待妙玉,愈是不知開如何落筆寫回帖,於是先去請教了妙玉當年的老鄰居邢岫煙,岫煙看見這柬帖,還只顧用眼上上下下細細地打量了寶玉半日,方笑道:「怪不得她上年竟給你那些梅花。」
賈寶玉聽了邢岫煙的指點,親寫了覆柬:「檻內人寶玉熏沐謹拜」,親送至櫳翠庵門口,並不敲門張揚,僅是從門縫裡遞進去,然後便悄悄地離開了。這完全是妙玉理想中的接觸模式,賈寶玉在無形中如有神助,得到邢岫煙這位如意軍師的指點,又通過了一次絕代佳人的試煉。只不過這一回,他們完全沒有碰面,而且隨著大環境局勢的江河日下,他們將宿命似地漸行漸遠。
‧ 紅樓夢系列雲闊之史湘雲瓷瓶
「欲潔何曾潔,云空未必空。」妙玉在日後因受相思之苦,故而坐禪不穩,那一夜到了五更,空氣寒顫起來。正要叫人,只聽見窗外一聲響,遂更加害怕,便又再度叫喚人。豈知那些婆子都不答應。自己坐著,突然覺得一股香氣透入囟門,手足便先麻木,而不能動彈,口裡也說不出話來,她心中更自著急。只見一個人拿著明晃晃的刀進來。此時妙玉心中很明白,又強盜進來了,只是她完全不能動,她知道這強盜想是要殺自己,於是索性橫了心,倒也不怕。哪知那個人竟把刀插在背後,騰出手來將妙玉輕輕地抱起,輕薄了一會兒,便拖在背上。可憐一個極潔淨的女兒,被這強盜的悶香熏住,由著他掇弄去了,日後下落如何,連作者也不忍妄擬,只能說「到頭來,風塵骯髒違初願。」
另一邊,賈寶玉已越過了人生無數愛與恨的重重關口,逐漸走向了檻外的解脫之道。那日在毘陵驛,天空乍寒下雪,賈政客中所坐的船停泊在一個清靜的地方,他在船中寫家書,才寫到寶玉的事,便停筆。抬頭忽然看見船頭上微微的雪影裡有一個人,光著頭,赤著腳,身上披著一領大紅猩猩氈的斗篷,向賈政倒身下拜。賈政一看,不是別人,卻是寶玉。他大吃一驚,忙問道:「可是寶玉嗎?」那人只不言語,似喜似悲。賈政又問道:「你如何這樣打扮,跑到這裡來?」寶玉未及回答,只見舡頭上來了一僧一道,夾住寶玉說道:「俗緣已畢,還不快走!」說著,三個人飄然登岸而去。賈政不顧地滑,疾忙來趕,卻哪裡趕得上?只聽見他們三人口中唱道:「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遊兮,鴻蒙太空。誰與我遊兮,吾誰與從?渺渺茫茫兮,歸彼大荒。」
每一段愛情,都是兩個交錯的身影。妙玉這終身潔愛的檻外人,最終竟是流落風塵;而寶玉這俗塵的膏粱紈?,卻不料等在命運終點線的卻是飄然出世的僧道之旅。愛得艱難渺茫,世人都不怕,唯願真心交會的那一刻,彼此曾經看見過對方最美麗的靈魂。